◎游乾桂
閱讀一直是我目中的轉換中心,透過它,我轉折出符合需要的生活哲學、人生論,以及曼妙的山水閒情--
有位記者問我,何謂閱讀?
靈光突然閃過腦中,我答稱「媒介」吧。
媒介?
記者眼睛瞪得好大,一副不知所云,或不可置信的樣子,我很堅定的再說了一遍,他又問道:「為什麼?」
閱讀一直是我目中的轉換中心,透過它,我轉折出符合需要的生活哲學、人生論,以及曼妙的山水閒情,這些年來,我的寫作幾乎與閱讀息息相關,我用作品影響別人,而別人也以作品影響了我;媒介的意思正是如此,一種善念的流轉,美的化身。
我把閱讀粗略的分成兩種,一是內化的閱讀,二是外在的閱讀。內化的閱讀,屬於心靈層次,讀的是無字天書;記得有位哲學家說,人生有兩本大書,不可不讀,一本叫自己,一本叫自然;讀自己使人懂得喜歡什麼,不喜歡什麼,這樣才不會夜郎自大的以為自己無所不懂,而無所不讀,浪費很多精彩時光。
盧梭說過,大自然是個偉大的老師,教人書本內沒有教的東西,這點我完全同意,以前老人家說,在山上迷路,找著藤蔓便可救命,以前不知為何,當我深入大地,明白其中奧妙,原來藤蔓的最終到了溪流,沿著它,便可下了河谷,往前行,便可掙脫迷霧,這樣的大地肌理,課本是流教的,必須自行體會;徜徉在大自然裡,除了眼觀四方之外,還可以用耳聽天籟,鼻聞香味氣流,口嘗野果佳釀,用心冥想,理得天地的浩瀚與人的渺小。
這類的閱讀很有禪宗的味道,啪!一聲,悟了,智慧全是你的。
外在閱讀則是俗稱的看書了,要看書才夠用?關於這點,我完全不懂,一來有目的的讀太苦,我不會談,二來,書太多,學問太過龐雜,窮經皓首,實在不合適;如果沒有一點旨趣,少一點技巧,毫無方法,那就根本別讀了,否則只會把讀享人生,讀成毒享人生;把使命感,讀成死命感了,真的大可不必。
曹植七步成詩的豪氣,現在看來已是過去式,廿一世紀的人類知識,早已增加了千百萬倍,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完全理解專業之外的知識,即使懂了,這些所謂的科學,也會在七年內變成非科學,所有的常識又將輪替一遍,什麼都懂無疑是謊言,根本就是夸父追日。
閱讀要有方法;清代學者張潮在《幽夢影》一文的開篇便說:「讀經宜冬,其神專也;讀史宜夏,其時久也;讀諸子宜秋,其別致也;讀諸集宜春,其機暢也。」
張潮果真是讀書人,把閱讀的神韻解得淋漓盡致,按此法則閱讀,快意應不遠。我的外在閱讀有三種有趣的款式,一是〈主題閱讀〉,它是我的快樂讀書法,專找自己喜歡的書來讀,所以讀來更開心;離開學校之後,我幾乎年年找一個主題來讀,把勵志小品、文化學、人類學、民俗學、考古學、歷史、文學、哲學、宗教、生態、環保酘酘,讀出一點梗概,變身成為我的生活哲學。
勵志小品裡我最愛明朝陸珩的《醉古堂劍掃》,書中的珠璣短文不僅是我的座右,甚至改變了人生觀,比方說,「未老得閒始是閒」一語,便讓我理得日休禪師的機,它說很多人過完一生才發現,只做了兩件事,一是等待,二是後悔,合起來叫來不及;對啊,如果什麼事全等到老了再說,鐵定來及了,未老得閒始是閒,果真妙語;書中又說,「才人經世,能人取世,曉人逢世,名人垂世,高人玩世,達人出世」,令人印象深刻,原來會玩才是高人,而非死讀書的書呆子;「名利場空,身住清涼世界,營求念絕,心歸自在乾坤」,讓我反省名利與人的關係,人生一場,一輩子,真的不該只為工作而活,為錢所苦,它使我想到,錢之外還有大千;「從極迷處識迷,則到處醒,將難放處一放,則萬境空」,這話妙哉,讓我懂放下,放下了,人生反而更豐富;「金帛多,只是博得垂老時子孫眼淚少,不知其它,知有爭而已,金帛少,只是博得垂老時子孫眼淚多,不知其它,知有哀而已」,這話很有現代感,使人感觸極深,對照社會新聞裡的豪門恩怨,的確不假,恩怨多因錢而生,錢這個字,左金右戈,兄弟各持一把,專搶金,便缺了愛。這本書裡的精彩篇章,當不止如此而已,值得細細品味;我讀它,讀人一本人生哲學。
漢代學者劉向便說:「書猶藥也,善讀之可以醫愚。」我自信少了李白的才分,無法「筆落驚風雨,詩成泣鬼神」,倒是可以學學杜甫:「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」;但書這麼多怎麼讀最好,就讀經典囉,這便是我的新款閱讀法,叫做〈經典閱讀〉。
每一門學科都有其經典,經典全讀了,便通了,比方說,有關優質生活的書中,我選了梭羅的《湖濱散記》,威爾金斯的《湖居歲月》,聶華棚寧的《農莊生活》,從而理解一個人放棄繁華追求寧靜生活的內在哲學思考,它使我明白,人生,有重要的,也有不重要的;有必要的,也有不必要的;有該要的,也有不該要的;有要的,也有不需要的。我後來寫成的《放下,人生更豐富》、《閒居七年》、《好簡單,好富足》(天下出版社)等書,多少與這些先哲有關。
第三種則是〈深入閱讀〉,我不喜歡零零散散的人云亦云式的閱讀,所謂的暢銷書,我幾乎不看,我喜歡一古腦的鑽進某個學問的核心,由淺入深,輕輕扣問如何、為何--這樣的閱讀比較通透,例如為了說服人相信教育理念,我花了一些時間查出,隋文帝開皇七年,至清光緒三十一年,綿延一千三百一十八年的科舉史中,出過八百六十八個狀元,除了中狀元一事之外,未有好書問市,未替國家建構任何典章制度酘酘,這證明會考試的人,不等於很傑出。
愛史,讓我像懂解剖的醫生,醉在唐朝,才驀然發現它是個奇特的年代,文人是武將,武將是文人,個個出將入相,像李白、房玄齡、賀知章酘酘個個文武兼備,文武一體幾乎是盛唐的特色,但宋則不同了,重文輕武,個個似弱雞。台灣現有的教育不也正是如此,重文輕武的結果,讓孩子個個體力不濟,弱不禁風,前途不光明。
蘇東坡說:「書富如海,百貨皆有」,是的,我在書的百貨公司裡,的確找著許多生活百貨哩。
閱讀是一件快意的事,情境很重要,總不能站著,趴著,或者邊看電視,有書無房,總是少了一味,有些缺陷,難登讀書殿堂;梁實秋就說:「書房,多麼典雅的一個名詞!很容易讓人想到書香人家,書香是與銅臭相對的。其實書未必香,銅亦未必臭。周彝商鼎,古色斑爛,終日摩娑亦不覺其臭,鑄成錢幣才沾染市儈味,可是不復流通的布泉刀錯又常為高人賞玩之資。--」
這話說得極為有味,我一讀再讀,借以告誡自己,多一點書香,少一點銅臭,就該有間書房。
魯迅先生的〈三味書屋〉,也很特別,他曾在文中提及:「三味書屋後有一個園,雖然小,但在那裡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蠟梅花,在地上或者桂花樹上尋禪蛻。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螞蟻,靜悄悄的沒有聲音。」
周作人的書房叫〈苦雨茶庵〉,這個名字取得怪,既苦又雨的,會不會與其兄魯迅,當時有些糾紛有關,就不得而知了,只知道那是他寫作與邀友品茗之所;一多的書房更怪,就叫〈聞一多先生的書房〉,聽說他的書房有趣而亂,但卻有一張考究的太師椅。
至於我嘛,愛書成痴,讀與寫兼具,不得不硬生生擠出一間小房,容納多年來的收藏,讓書有個家,喚它〈流螢文坊〉,希望像火金姑一樣,用文字亮一亮現代人混濁的心靈,讀一點書,放一點光芒,再讀一點,光芒萬丈。
這些年來,讀了不少書,但是啟了什麼人生作用,倒是一時半刻說不上來,也許只讓我記得,人生一事,來去一回,百年爾爾,不必爭得頭破血流,以為得了,卻是失了,最終,什麼也帶不走。
活著,記得要享受所得的,不是來吃苦的,於是書了對聯一副,左聯是:柴米油鹽醬醋茶,不可不要;右聯是:琴棋書畫詩酒花,非要不可,橫批:活得像人,用來自娛也娛眾生;但盼人人在忙碌的社會裡,為名忙,為利忙,起碼惦念著忙裡偷閒,喝杯茶去,勞心苦,勞力苦,也莫忘了苦中作樂,拿壺酒來呀。
讀書,真的使我讀成豁達,倒是意外的收穫哩。